夜耗子在房梁上蹬爪子的动静都听得真切,李二蹲在灵堂前的青砖地上,耳朵支棱着听外头动静。白幡被穿堂风撩得哗啦响,纸钱灰打着旋儿往人脖领子里钻。
"翠芬啊……"他对着黑漆棺木哽咽,手指头抠着砖缝里的陈年泥灰,"王婆子说今儿个阴时开棺最稳妥,可外头那老叫花子非要拦着。你说这黄狗……"
话音未落,拴在棺尾的黄狗突然支起前爪,铜铃铛似的狗眼瞪得溜圆:"汪!汪!"
李二后脖颈汗毛倒竖,差点打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。这大黄自打翠芬咽气就没叫过,整日蔫头耷脑趴门槛,今儿个倒是中邪了。
"二狗子别闹!"他虚张声势地喝道,膝盖骨撞得青砖咚咚响。
黄狗突然人立着站起来,前爪在空中比划,喉咙里发出怪腔:"汪……你的……媳妇儿……没死透……"
李二"妈呀"一声蹿到供桌后头,碰翻了装纸钱的竹簸箕。黄狗话音未落,西厢房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,像是有人踩塌了房顶。
"谁!"李二抄起烧纸棍子,棍梢抖得跟筛糠似的。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,照见黄狗正用爪子刨棺板,爪尖翻起的老漆皮簌簌直掉。
外头传来阴恻恻的笑:"李二兄弟,三更半夜跟较劲呢?"
门轴吱呀转开,孙半仙拎着罗盘跨进来,道袍下摆沾着露水。这镇上唯一的郎中兼神棍,鼻头那颗痦子在月光下泛着青。
"孙先生!"李二像见着救命稻草,"这狗……这狗开口说话……"
"道行浅,沾了尸气就会学舌。"孙半仙弹指灭了长明灯,灵堂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"快把这畜牲宰了,免得它勾魂。"
黄狗突然发出翠芬的声调:"当家的!别信这老棺材瓤子!"
李二浑身汗毛炸成刺猬,棍棒哐当掉在地上。孙半仙袖中滑出匕首,寒光闪过狗爪,黄狗哀鸣着蜷成毛团。
"造孽啊!"孙半仙念叨着往棺木上贴黄符,"令堂生前积德不够,这才……"
"积你娘个腿儿!"李二突然暴起,抄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。孙半仙闪身躲过,香炉在棺盖上撞出闷响,露出棺缝里一抹青紫指甲。
李二瞳孔猛地收缩。翠芬下葬时他亲手擦过身子,十指尖尖涂着凤仙花汁,哪有什么青紫?
黄狗趁机挣断绳索,叼住李二裤脚往西厢房拽。孙半仙狞笑着甩出拂尘,黑狗毛登时飘了半空。李二抄起棺材钉当匕首,血珠子顺着狗腿往下淌。
"在……在柴房……"黄狗人话混着犬吠,"她……她指甲……"
李二浑身过电般哆嗦,想起头七那夜守灵,翠芬指甲突然暴长,在棺板上抓出五道血痕。当时只当是思念过度,此刻想来……
"孙先生!"他举钉逼住神棍,"我媳妇儿到底咋死的?"
孙半仙突然换作女声:"你媳妇儿知道得太多……"
西厢房梁上传来重物坠地声,瓦片哗啦啦塌了半边。李二举着火折子冲进去,照见房梁上吊着个穿红袄的女尸,舌头伸出老长,可不正是前日投井的周寡妇?
"这宅子底下……"黄狗突然蹿上房梁,爪子踩过女尸肩头,"有……有十八层……"
孙半仙怪叫一声夺门而出,李二追到院门口,正撞见更夫举着火把经过。
"李二爷快瞧!"更夫颤巍巍指着地面。月光下,青砖缝里密密麻麻全是蚂蚁,驮着朱砂似的红颗粒,正往镇东头老槐树底下爬。
黄狗突然狂吠着追上去,李二刚要迈步,后襟突然被拽住。回头望去,供桌上的长明灯不知何时又亮了,翠芬的牌位裂成两半,露出夹层里泛黄的纸人。
纸人脸上画着翠芬的眉眼,心口插着三根棺材钉。李二腿一软跪在当场,想起成亲那夜翠芬说的怪话:"若我哪天闭了眼,你定要在我棺前守足七夜……"
"汪!"黄狗突然撞开东厢房,李二追着进去,正撞见孙半仙的药箱大敞四开。人皮药方从箱底掉出来,最上头写着:"起死回生汤,需配七月半子时泪,三更莫回头……"
窗外突然传来唢呐声,八抬大轿经过镇口,撒的纸钱纷纷扬扬遮住日头。李二浑身血液凝成冰碴,那轿帘掀开的瞬间,他分明看见翠芬的绣花鞋尖。
"当家的!"黄狗突然蹿上房梁,爪尖勾住房梁上的红布条,"她……她在轿子里……"
李二抓起供桌上的铁锤,发疯似的往镇东头跑。晨雾中,送亲队伍渐行渐远,轿夫脚印深如铁锭,碾过的野菊花瞬间枯萎。
"翠芬——!"李二嘶吼着抡锤砸轿门,铁锤却停在半空。轿帘掀开处,翠芬头戴红盖头,手腕上缠着黄狗脖子上的铜铃铛。
"二狗子……"她声音像泡过水的纸钱,"你回头看看……"
李二的后槽牙咬得生疼,喉头泛上铁锈味。轿子里的铜铃铛突然叮当作响,翠芬的绣花鞋尖往轿帘外挪了半寸,露出染着丹蔻的脚趾。
"当家的……"那声音像泡过三九天冰水的麻绳,刺得李二耳膜生疼,"你瞅见村口老槐树底下的红布条没?"
李二脖颈僵着转头,晨雾里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枝桠上,果然系着七八条褪色的红布条,在风里绞成麻花状。他猛然想起去年七月半,周寡妇上吊那夜,树杈上也系着这样的布条。
"别回头!"黄狗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,一口咬住李二裤脚。这畜牲不知何时挣断了铁链,半边身子血糊淋拉的,铜铃铛似的狗眼瞪得发红,"那老棺材瓤子在你影子里下了咒!"
李二低头望去,自己的影子果然不对劲。日头明明在东边,影子却斜着往槐树底下爬,头顶那截草绳随风晃悠,眼瞅着就要套进脖子。他抄起铁锤要砸,影子突然裂开嘴,露出满嘴黄牙。
"咣当!"
铁锤砸在青石板上,火星子迸得老高。轿子里的铜铃铛突然炸开,翠芬的盖头掀飞半空,露出张青紫发胀的脸。李二腿肚子转筋,那哪是翠芬,分明是周寡妇死时的模样!
"汪!"黄狗突然蹿上槐树,爪子撕扯着红布条。李二这才看清,每条布条都写着生辰八字,最上头那条正是翠芬的。树下泥土翻新,露出半截朱砂棺材钉。
"孙半仙这老鳖孙!"李二抄起铁锤挖土,没两下就碰着硬物。掀开椁盖板,底下竟是个地窖,飘着浓重的艾草味。地窖里并排摆着七口小棺材,每口棺盖上都贴着翠芬的生辰帖。
黄狗突然狂吠着撞开最里头的棺材,李二举着火折子望去,差点没背过气去——棺材里躺着个赤条条的女尸,肚腹鼓胀如十月怀胎,可不正是翠芬!
"造孽啊!"李二刚要扑上去,女尸肚脐眼突然裂开,钻出只青壳蝎子。黄狗纵身咬住蝎尾,蝎螯却扎进狗脖子。李二抄起铁锤砸碎蝎背,黏糊糊的绿浆溅了半脸。
地窖突然剧烈晃动,西墙裂开大缝,露出间密室。孙半仙盘腿坐在八卦阵中,怀里搂着具穿红嫁衣的女尸,女尸手腕上铜铃铛叮当作响,正是翠芬下葬时戴的那串。
"李二兄弟来得正好。"孙半仙咧开缺牙嘴,怀里的女尸突然睁眼,眼珠子灰蒙蒙的,"借你媳妇儿肚子养养阴胎,待三更产下麟儿……"
李二浑身汗毛炸起,想起头七那夜翠芬指甲暴长,在棺板上抓出血痕。原来这老棺材瓤子早就算计好了,用七具阴尸养胎,等七月半子时取命。
"汪!"黄狗突然撞翻香炉,火星子溅到孙半仙道袍上。老神棍怪叫一声,怀里的女尸突然暴起,十指如刀插进李二肩膀。李二疼得直抽抽,铁锤却抡得虎虎生风。
"孽畜!"孙半仙甩出拂尘,黄狗哀鸣着翻倒在地。李二红了眼,抄起棺材钉扎进女尸咽喉。灰血喷溅的瞬间,地窖里七口小棺材突然炸裂,飞出七只青壳蝎子。
"用符!"孙半仙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符,李二却抄起铁锤砸碎符纸。老神棍怪叫连连,怀里的女尸突然转头咬向他脖子。李二这才看清,这女尸竟和周寡妇生得一模一样!
"当年你害我媳妇儿投井,如今又害翠芬……"李二目眦欲裂,铁锤砸得孙半仙脑浆迸裂。老神棍咽气前,从袖中滑出半卷《河洛残篇》,书页上画着十八层地狱的图样。
黄狗突然挣扎着爬起来,叼住书卷往火堆里拖。火焰腾起时,李二看见最后一页写着:"阴胎需配至阳之血,七月半子时取童男童女心尖肉……"
"翠芬!"李二突然惊醒,发现自己躺在灵堂青砖地上。长明灯忽明忽暗,黄狗趴在棺尾打呼噜,棺木里传来指甲抓挠声。他颤巍巍推开棺盖,翠芬惨白着脸坐起来,指甲缝里全是黑血。
"当家的……"翠芬突然咧嘴笑开,露出满口黄牙,"你瞅见村口老槐树底下的红布条没?"
李二后脖颈汗毛倒竖,抄起铁锤就要砸。黄狗突然蹿上来咬住他手腕,狗眼瞪得发红:"汪!她肚子里有东西在动!"
"孽障!"黄狗突然开口,铜铃铛似的狗眼泛着金光,"用朱砂点它七窍!"
李二蘸着长明灯的灯油,颤抖着在蝎背画出符咒。青烟腾起时,蝎壳突然裂开,露出个蜷缩的婴孩。婴孩手腕上系着红布条,布条上写着翠芬的生辰八字。
"造孽啊……"李二瘫坐在地,想起成亲那夜翠芬说的话:"若我哪天闭了眼,你定要在我棺前守足七夜……"
黄狗突然用爪子刨开棺底,露出半卷烧焦的《河洛残篇》。书页上画着阴阳太极图,图心写着:"阴极生阳,阳极生阴,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"
后来镇上的老人都说,李二家的黄狗成精了。有人看见月圆之夜,那狗蹲在老槐树底下,铜铃铛似的狗眼望着远方,像是在等什么人。李二却把狗当祖宗供着,每日三炷香,说是黄大仙下凡救命。
至于翠芬的棺木,李二在镇东头盖了座小庙,供的是送子观音。庙里供桌上摆着个青瓷瓶,插着十八根红布条,每根布条都写着镇上孩童的生辰八字。逢年过节,总有妇人抱着孩子来磕头,说是黄大仙保佑母子平安。
李二再没娶过媳妇,每日守着灵堂过日子。有人说他魔怔了,有人说他得了道。只有黄狗知道,每当夜深人静时,李二总会摸着供桌上的剪刀,对着虚空喃喃自语:"善恶终有报,天道好轮回……"
庙里的铜铃铛突然叮当作响,月光透过窗棂,在青瓷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那影子晃着晃着,竟像是翠芬未嫁时,在河边浣衣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