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汤谷扶木的血露(前313年,楚怀王十六年)
我的指尖刚触到汤谷扶木的嫩芽,树干就渗出殷红汁液,像极了《山海经》里"羲和浴日"的血露。这是我第七次主持"朝日"仪式,扶木枝头的金乌木雕总在黎明时渗出液体,比三年前先王驾崩时的太庙血玉还要鲜红。
"巫祝,扶木又泣血了。"弟子子椒的声音惊飞了树冠的赤雀。这孩子总把"泣"字念得发颤,像在模仿宗庙编钟的余韵。他捧着新刻的《颛顼历》竹简,简上"日南至"的朱笔圈点还未干透:"司天监说,今晨漏刻显示,日出方位比《周髀算经》偏南七度。"
我猛地站起来,腰间的"苍螭"玉佩磕在青铜日晷上。这具楚地独有的"天极晷"盘面上,二十八宿纹路间凝结着百年露霜,当晨光掠过"星纪"纹时,总能看见些虚影:有时是戴胜鸟衔着火珠飞过扶桑,有时是三条人面蛇身的神物在汤谷戏水。
"把五年前的《日影志》拿来。"我吩咐子椒,眼睛却盯着扶木根部的渗血轨迹。自春分以来,这种"木血"出现的频率与日影偏移同步加剧,就像巫祭时的龟甲裂纹,明知是天命示警,却还是想破译每道血丝的走向。子椒递来的绢书上,记着我用十二种香草占算的历法修正方案,最末一行被指甲抠得毛边:"或可仿《山海经》'以露盥日'之法。"
远处传来郢都编钟的轰鸣。楚怀王的"合纵"车队又要出发了,这个总把"黄帝子孙"挂在嘴边的君王,总说我的巫舞不如他的青铜剑锋利:"昭芈可知,秦军的弩机刻着'刑天'纹样?昨儿我梦见自己砍断了不周山,血水流成了汉江。"他的笑声像虎座鸟架鼓般震耳,震得我鬓角的玉蝉簪子直颤。
二、少昊金天的玄鸟(前309年,楚怀王三十年)
少昊陵的祭仪比《九歌》写的更诡谲。金乌神坛的扶桑木高达三丈,坛中"浴日"铜盆里漂着九只赤玉鸟,每只鸟喙都映着不同的日影:有时是"金乌负日",有时是"十日并出"。楚怀王捧着青铜酒爵的手在抖,他腰间的"泰阿剑"剑鞘新刻了"玄鸟生商"纹样,朱砂未干的纹路间还嵌着楚地特有的绿松石。
"此剑可断天极。"少昊氏后人的声音像青铜冰鉴开裂,他头戴的"句芒冠"随话音轻颤,每根羽毛都绣着二十八宿星图,"但需以巫祝至阳之血为引。"怀王的瞳孔突然收缩,像极了五年前他看见扶木泣血时的模样。我盯着他身后的"天极"虚影,那旋转的星图竟与楚墓出土的"二十八宿衣箱"纹样完全一致。
深夜守坛,我又摸到了天极晷。月光渗进晷盘的"星纪"纹,那些露霜竟化作流动的银线,在盘面织出从未见过的星轨。子椒举着牛油灯凑近,他右眼角新长的翳膜在火光下泛着幽蓝:"师父,这像是......烛龙?"
我浑身发冷。烛龙在《山海经》里是"视为昼,瞑为夜"的神物,可楚地文献从未记载。怀王总说,只要敬好颛顼先帝,何须在意周天星象。但此刻晷盘的银线分明在勾勒烛龙的轮廓,龙尾处盘着的,竟是我亡母的陪嫁"日纹"金箔。
"去把亡母的金箔拿来。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,像被江风吹乱的排箫,"还有,把怀王十年的日食记录找出来。"子椒没动,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恐惧——比当年看见雷劈东皇太一庙时还要浓。原来在这个巫风鼎盛的楚地,最可怕的不是神鬼降灾,而是巫祝自己也读不懂的天兆。
三、苍螭玉佩的裂痕(前304年,楚顷襄王五年)
楚顷襄王的眉头皱得能夹碎玉蝉。他手里攥着我新献的《天极历》竹简,简角的"改正朔"三字被指甲抠出裂痕:"昭芈是说,需将'东皇太一'祭典改在霜降?自颛顼以来,哪有在肃杀之季祭日的道理?"
我盯着他腰间的苍螭玉佩。这枚楚王赐的玉件刻着"苍螭衔日"纹样,此刻玉佩的裂痕正对着我,那蜿蜒的纹路里,映着我晒得黝黑的脸和乱得像巫祭羽冠的白发。
"今年夏至,日影落在晷盘的'小暑'纹上。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得像晒了十日的香草,"若不改祭典,后年冬至,太阳将迟升一刻,星辰移位之兆恐成大祸。"殿外传来老巫祝的咳嗽声,他总说我是"妄图测天的蜉蝣",可蜉蝣至少知道朝生暮死的命数,我们却在拿整个楚国的国运赌天命。
顷襄王突然把竹简摔在青铜冰鉴上。简上"以露盥日,以血祭天"的字样被震得支离破碎,像极了三年前被他下令焚毁的民间历书。"传旨:再有妄议天极者,剜目为牲。"他的声音像编磬断裂,"昭芈既爱与星神对话,就去汤谷守木,省得妖言惑众。"
汤谷的热浪裹着草木焦味扑来。子椒正在给扶木新枝刻纹,他选的是"凿齿"纹样——那是《山海经》里与十日争辉的凶兽。我突然想起亡母临终前的笑,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汤谷扶木的汁液,声音轻得像晨露坠落:"芈儿,别信那些刻死的纹样......天极自有其道......"
试试。我摸向袖中的亡母金箔。这张薄如蝉翼的金片刻着"常羲沐月"纹,却在我掌心烫出一个日形的疤。或许亡母是对的,与其困在旧历的窠臼里,不如用巫祝之血重绘天极。
四、烛龙星轨的抉择(前299年,楚顷襄王十年)
铸天坛的坩埚里,熔着我收集了十年的赤金:有怀王废剑的铜屑、少昊陵的玉鸟碎、还有从各氏族搜罗来的祭天金箔。当最后一片刻着"东皇"的楚式镜落入火中时,铜水突然泛起银蓝——和晷盘上的烛龙虚影一个颜色。
"这是......天极之光?"子椒的手在抖,他脸上的巫纹比去年又深了三分,"相传羲和铸日车用此火,可这是......"他没说完,因为我已经割破了手腕。鲜血滴入铜水的瞬间,我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:是扶木泣血声、是亡母的巫歌声、是襄王摔简的巨响,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,像是从两千年后传来,说着"长沙马王堆""帛书天文志"。
器成那日,恰好是冬至。我捧着这具未命名的"天极仪",站在汤谷扶木前。五年前被砸毁的晷盘残片,此刻竟拼出完整的烛龙星图,龙身缠绕的二十八道星轨,已经变成了二十八道血痕,正顺着仪器的"星纪"纹向上爬。
"师父,襄王来了。"子椒的声音带着哭腔。他的翳膜已经遮住整个眼睛,却还是固执地跟着我观天,"他带了大巫祝,说要烧了所有楚式日晷......"
我握紧天极仪。仪身映出我的脸,比五年前老了十岁,却多了些连自己都陌生的光。远处传来襄王车驾的辚辚声,还有大巫祝的唱诵:"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......"
烛龙的血痕爬到了仪顶。我举起仪器,对准"星纪"纹——那里有我十年前刻下的小小金乌,像一只想要啄破夜穹的鸟。或许襄王是对的,天极不该被凡人丈量;但或许,正是因为有人敢仰望,我们才从只会拜日的蛮夷,变成了能问天写《骚》的楚人。
仪光落下时,我听见青铜碎裂的声音,也听见两千年后考古学家的惊叹。血从伤口渗出,在仪身画出新的星轨,那是比《颛顼历》更精确的天图,也是一个楚国巫祝用一生刻下的、对天道的叩问。